慎子.威德（下）
《威德》是《慎子》保持下来的七篇文章中的第一篇，属于中国古代法家的重要文献，让我们通过偶遇老师的解读一起来学习这篇经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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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文
古者，工（工，工匠。）不兼事（事，此处专指手艺，本义泛指职事。），士（士，士人，士掌管刑罚。）不兼官（士，官长。）；
工不兼事则事省（省，简化、简约。），事省则易胜，士不兼官则职寡，职寡则易守；故士位可世，工事可常；百工之子，不学而能者，非生巧也，言有常事也。今也，国无常道，官无常法，是以国家日缪。
教（士，教化。）虽成，官不足；官不足，则道理匮；道理匮，则慕贤智；慕贤智，则国家之政要在一人之心矣。
古者，立天子而贵之者，非以利一人也，曰：天下无一贵，则理无由通，通理以为天下也（理，天道之理，或者道理。由，缘由，理由，因由。）。
故立天子以为天下，非立天下以为天子也（《商君书·修权篇》：“故尧、舜之位天下也，非私天下之利也，为天下位天下也。”《吕氏春秋·纪·孟春纪·贵公》：“天下，非一人之天下也，天下之天下也。阴阳之和，不长一类；甘露时雨，不私一物；万民之主，不阿一人。”）；
立国君以为国，非立国以为君也；立官长以为官，非立官以为长也。法虽不善，犹愈于无法，所以一（一，贯通。）人心也。
夫投钩以分财，投策以分马（《荀子·君道篇》：“探筹投钩者，所以为公也；上好曲私，则臣下百吏乘是而后偏。”），非钩策为均也，使得美者，不知所以德，使得恶者，不知所以怨，此所以塞愿望也（马王堆帛书《黄帝四书·称》：“得焉者不受其赐，亡者不怨。”）。
故蓍龟（蓍shī，古代用蓍草茎来占卜。《史记·龟策列传》：“王者决定诸疑，参以卜筮shì，断以蓍龟，不易之道也。”），所以立公识也；权衡（《礼记·深衣》：“规矩取其无私，绳取其直，权衡取其平。”），所以立公正也；
书契（书契，是一种有契约性质的文书，正面文字而侧面刻齿，以便核验一致。《易·系辞传下》中说：“上古结绳而治，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，百官以治，万民以察。”《周礼·地官司徒·司市/掌节》：“质人掌成市之货贿、人民、牛马、兵器、车辇、珍异……掌稽市之书契，同其度量，壹其淳制，巡而考之。”），所以立公信也；度量，所以立公审也；
法制礼籍（法制礼籍，泛指法律道德规范的典籍。《周礼·天官冢宰·大宰》：“大宰之职，掌建邦之六典，以佐王治邦国：一曰治典……二曰教典……三曰礼典……四曰政典……五曰刑典……六曰事典。”），所以立公义也；凡立公，所以弃私也。
明君动事分功必由慧（慧，聪慧，慧同惠。《管子·法法篇》：“惠者，民之仇雠也；法者，民之父母也。”聪慧来自自身，贤能由众人评价。管子重法而轻惠，慎子重慧而轻贤。），定赏分财必由法，行德制中必由礼。
故欲不得干时，爱不得犯法，贵不得踰亲，禄不得踰位。士不得兼官，工不得兼事。以能受事，以事受利；若是者，上无羡赏，下无羡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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译文
上古时候，工匠不兼做两样手艺，掌刑的士人不兼任教化的官长，工匠不兼做手艺就省了不少事，事省了不少就容易做好；士人不兼任官长就让职责少了不少，职责少了不少就容易胜任；所以，士人的职位可以世代相继，工匠的手艺可以常年流传；百工子弟不用学习就能掌握手艺，不是生于伎巧，而是言说手艺成了常做的事。
现如今，邦国没有恒常的道可遵循，官吏没有恒常的法可遵循，因此邦国家室日趋谬误。教化虽有成效，但官吏不足以称职；官吏不足以称职，就让天道之理匮竭；天道之理匮竭，就会仰慕贤人智者；仰慕贤人智者，就让邦国的政事关键操纵在一个人的心中。
古时候，拥立天子而使他尊贵，并不是为了利于天子一个人，而是说：天下没有贯通天道的人被尊贵，就让天道之理没有缘由去通达民众，通达民众的道理是用来为了天下人。所以，拥立天子是用来为了天下人，并不是设立天下用来为天子一个人；设立国君是用来为了邦国的人，并不是设立邦国用来为国君一个人；设置官长是用来为了署理民事，并不是设立官署用来为长官一个人。
法虽然是用来管制不善之人，但管得太多就形同没有法，法所用来起的作用只是贯通民众的心。
用抛投钩子来分配财富，用抛投树棍来分配马匹，并不是钩子树棍能绝对均平，而是使得到好东西的人，不知道对谁感恩戴德，使得到差东西的人，不知道对谁抱怨怀恨，这样做所用来堵塞的是心愿欲望。
所以，用蓍龟占卜，所用来确立的是公共的认识；用秤砣秤衡，所用来确立的是公正的标准；用文书契约，所用来确立的是公众的信誉；用度数统一，所用来确立的是公平的审查；用法制礼籍，所用来确立的是公开的遵循；一般确立的都是公心，所用来摒弃的是私心。
明君变动事情和分配功劳必定缘由于智慧；确定奖赏和分配财富必定缘由于法制；施行美德和规制中正必定缘由于礼籍。所以，欲望不得干预时令；私爱不得违犯法制；尊贵不得越过亲疏，俸禄不得超过地位。
士人不得兼任官长，工匠不得兼做手艺，以能力接受该做的事，以做的事接受利益。如果这样的话，在上位的人没有羡慕赏赐的，在下位的人没有羡慕财富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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心得与讨论
慎子首先提出“古者”，阐明要说的是古代的事儿，之后提出古代“工不兼事，士不兼官”，并与段尾的“士不得兼官，工不得兼事”前后呼应。所以，需要辨析清楚比慎子所处年代还要早的古代，“工”指什么？“士”指什么？“官”指什么？“事”指什么？因为后世对这四个字意义的流变已经失去了原有的意思，所以，辨析清楚这四个字，有利于解决这几个问题，工不兼的事是什么事？是石匠不兼木匠的事，还是某一工种的工匠不兼其它工种的事？士不兼官是士担任甲官就不能兼乙官？还是指“士就是士，官就是官”，士与官不能兼？
《周礼·冬官考工记·总叙》：“国有六职，百工与居一焉……审曲面执，以饬五材，以辨民器，谓之百工……知得创物，巧者述之，守之世，谓之工。百工之事，皆圣人之作也；烁金以为刃，凝土以为器，作车以行陆，作舟行水，此皆圣人之所作也。……凡攻木之工七，攻金之工六，攻皮之工五，设色之工五，刮摩之工五，搏bó埴之工二。攻木之工：轮、舆、弓、庐、匠、车、梓；攻金之工：筑、冶、凫、栗、段、桃；攻皮之工：函、鲍、韗yùn、韦、裘；设色之工：画、缋huì、锺、筐、荒；刮摩之工：玉、栉、雕、矢、磬；搏埴之工：陶、瓬fǎng。”
按照《周礼》的记载，能审视五材的曲直方圆，加工整饬五材，以齐备民众所需器具的人就是“百工”。用得到的智慧来创造器物，灵巧的人世代相传地述其方法并守其制式，这样的人就叫做工。
百工所做的事，都是圣人创作出的；例如：熔化金属制作利刃，凝固土壤制作陶器，制作车在陆地驾驶，制作船在水上行驶，都是圣人创作出的。木匠还分为七个工种，铁匠分为六个工种……。
《周礼》虽然与慎子的时代接近，但由此可知，“工不兼事”指不能兼做两个以上工种，事就是指工匠世代相传的方法和制式。
《尚书·尧典》：“汝羲暨和。期三百有六旬有六日，以闰月定四时，成岁，允厘百工，庶绩咸熙。”意思是你们羲氏与和氏家族一起测定天象，以366天为周期，用闰月确定四季，让一年的月历日历与四季圆满，你们的诚心诚意让上天降福给百工，你们的业绩都很光明兴盛。
《尧典》的记载最早出现“百工”这个词，可见这个传统世代相传，就是慎子所说的“古者，工不兼事”的传统 。
《尚书·舜典》：“帝曰：皋陶，蛮夷猾夏，寇贼奸宄guǐ，汝作士，五刑有服，五服三就，五流有宅，五宅三居。惟明克允！”意思是舜帝继位后分配工作说：皋陶啊，蛮夷侵扰华夏，还有草寇、毛贼、奸佞、歹徒，你作士吧，五种刑罚有服从的范围，要在中央的五个服从范围内最近的三个施行，五个流放地也有让人居住的范围，要在中央的五个居住范围内最远的三个流放。只有让人明白才能信服！从《舜典》记载可以发现，士掌管刑罚。
《尚书·胤yìn征》“羲和尸厥官，罔闻知，昏迷于天象，以干先王之诛……尔众士同力王室，尚弼予钦承天子威命……威克厥爱，允济；爱克厥威，允罔功。其尔众士懋戒哉！”意思是羲和作为钦命的观天象的官员，就像个摆设一样沉迷酒醉，什么也不知道，居然没观测预报出日食，造成了恐慌，干出了违背法典的行为的事实，其罪当诛。
胤对负责刑罚的士说：你等众士要共同为王室出力，辅助我认真奉行天子权威的命令！胤对警戒负责刑罚的士说：如果权威心胜过慈爱心，诚信就能济世；如果慈爱心胜过权威心，诚信就会被功德蒙蔽。你等众士要勉力警戒呀！
《胤征》很明显地说明为什么“士不兼官”，原因就是“士”是专门惩办“官”的人，不能相互兼容。
综上所述，古代“工不兼事，士不兼官”，就是指工匠不兼做手艺，士人不兼做官长，段尾的“士不得兼官，工不得兼事”，就是指工匠不得兼做手艺，士人不得兼做官长。还有个职务得辨析清楚，那就是古代负责“教”的是什么职务，它负责什么职责？
《尚书·舜典》：“帝曰：契，百姓不亲，五品不逊，汝作司徒。敬敷五教，在宽。”意思是舜帝说：契，百姓不相互亲近，义、慈、友、恭、孝五品都差，你作司徒吧。恭敬地施行父义、母慈、兄友、弟恭、子孝的五品教导，关键要注意宽容。”
《尚书·大禹谟》：“帝曰：皋陶，惟兹臣庶，罔或干予正，汝作士，明于五刑，以弼五教。”意思是舜帝说：“皋陶，能让这些臣民不被蒙蔽或者干扰我的中正之道，这是由于你担任士的缘故，能让人明白五刑，能用来辅助五教。”
从《尚书》可以发现，士与教相辅相成，还不能混同，教是用来去正面教导臣民，士是用来去防止臣民跑偏。
《周礼·地官司徒·大司徒》：“施十有二教焉：一曰以祀礼教敬，则民不苟；二曰以阳礼教让，则民不争；三曰以阴礼教亲，则民不怨；四曰以乐礼教和，则民不乖；五曰以仪辨等，则民不越；六曰以俗教安，则民不愉；七曰以刑教中，则民不虣bào；八曰以誓教恤，则民不怠；九曰以度教节，则民知足；十曰以世事教能，则民不失职；十有一曰以贤制爵，则民慎德；十有二曰，以庸制禄，则民兴功……使之各以教其所治民……凡万民之不服教而有狱讼者，与有地治者听而断之，其附于刑者，归于士……则令教官正治而致事。正岁，令于教官曰：各贡尔职，修乃事，以听王命。其有不正，则国有常刑。”
可以看出，《周礼》把尧舜时期的五教发展为十二教，并指出万民中不服教化的人，如果涉及刑罚，就归士发挥职责去惩戒，而官就能专注于教化中正之道，让民致力于事务。所以，“今也……教虽成，官不足”，指慎子所处的战国时期的官已经不足以让民众致力于事务，慎子认为原因在于官没有统一的法令去遵循。“国无常道，官无常法，是以国家日缪。”慎子为了解决这个矛盾，给出的药方是用统一的法令，弥补君王和官员个人能力的不足。
慎子也知道法制有违古人的宽厚待人的古制，但也迫于所处年代正值乱世，以此换来的稳定也可以暂时解决民众倒悬之危，而且，弱化君王官员个人意志的思路，也能缓解当时的社会矛盾。
“法虽不善，犹愈于无法，所以一人心也。”法虽然是用来管制不擅长的人，但管得太多就形同没有法，法的作用只是贯通民众的心。贯通人心才能成事，也就是成就臣民各自专研的手艺或职事。如果过分地使用人，把能力不匹配或专业不对口的人用颠倒了，就会混乱。
《老子》：“善行者辙迹，善言者无瑕谪，善数者不以筹策，善闭者无关楗而不可启也，善结者无绳约而不可解也，是以圣人恒善救人，而无弃人，物无弃材，是谓袭明。故善人，善人之师，不善人，善人之资也。不贵其师，不爱其资，虽知乎大迷，是谓眇要。”
意思是古代的人做事皆使用单一的能力，为的是成就这单一方面的事情，所以用无弃物，使无弃人；如若过分使用人和物，用物于异处，使人于异能，就会颠倒淆乱。所以，老子说擅长的人是擅长的人的师傅，不擅长的人是擅长的人资助的对象。但是，为了不让擅长的人以巧智钻了不擅长的人的空子，老子主张不把师傅放在尊位，不把资助当成私爱，再巧智的人也扭转不了全民糊涂的大局，这就是让人心不被欲望蒙蔽的关键。
老子避免钻空子的方法是弃智，慎子的方法是用法，相对来说，老子注重人的自觉自发，慎子注重人的被动约束；老子认为人生存要发挥自然性，慎子认为人生存要发挥能动性，不难看出，约束与能动本来就是一对矛盾关系，慎子的方法很难避免钻空子。
《管子·法法篇》：“惠者，民之仇雠也；法者，民之父母也。”管子重法而轻慧，慎子重慧而轻贤，老子却既不重法，也不重慧，更不崇尚贤能，因为这三者都会带来一个结果，即让一部分人用巧智以自己的擅长，钻了不擅长的人的空子。聪慧来自自身，贤能由众人评价，老子从两方面抑制人的欲望，从而让人的天性保持接近自然。慎子主张“定赏分财必由法，行德制中必由礼”，这就像制定了游戏规则，但往往破坏游戏规则的，不是不懂游戏规则的人；却往往是精通游戏规则，而游走于规则边缘的人。
《大禹谟》中记载舜帝审定国策，在面对到底是选择皋陶的“崇德自化”，还是选择大禹的“论功考绩”时，舜帝最终把大禹选为继承人，并实施了“论功考绩”的国策。自此，道心与人心的天平倾向了人心。
大家都在欢呼舜帝做了正确选择时，皋陶却发出了一声叹息，在《尚书·益稷》记载了皋陶的三句话：“念哉！率作兴事，慎乃宪，钦哉！屡省乃成，钦哉！”“元首明哉，股肱良哉，庶事康哉！”“元首丛脞cuǒ哉，股肱惰哉，万事堕哉！”
三句话也是三个告诫，一是告诫世人，使用论功考绩的以上率下国策时，上位既要把慎重作为准则，还要经常反思自身；二是告诫世人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元首要是明白天道之理，做事的臣子就是良臣，各种事业就能安泰发展；三是告诫世人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元首要是沉沦于琐碎事务，做事的臣子就会懒惰，所有事业就毁于一旦。
皋陶敏锐地发现了论功考绩的国策的弊病，把道心与人心的天平倾向了人心，就会造成人治的现实。
慎子的思想虽然突破了人治，有走向法治的趋势，但慎子取用的却是法制，这样，就不可避免地也将陷入兴衰周期律。历史上的王朝兴替，关键在于制定了游戏规则，规则中的否定性带来局限性。
慎子“欲不得干时，爱不得犯法，贵不得踰亲，禄不得踰位。”的法制措施，虽然表面上凸显肯定“生存”，但也隐含着否定“生存”，肯定的是把“时”、“法”、“亲”、“位”作为人道来因循天道，否定的是由于肯定所生发出的人的“欲”、“爱”、“贵”、“禄”，换句话说，就是自己肯定了自己，然后又否定了自己，不断地自我矛盾，并把解决矛盾寄托于法定的不得已。
如果立法者的欲望或者全民的欲望突破了这个不得已，“上无羡赏，下无羡财”就几乎成了梦话。《庄子·天下篇》批判慎子说，“推而后行，曳而后往，若飘风之还，若羽之旋，若磨石之隧”，意思是慎子的法制思想自上而下推广才能施行，民众自下而上追随才能遵循，就像飘风刮来刮去，就像羽毛在风中旋转，就像在石头上来回磨刀。
综上所述，慎子借势的法制思想在所处时代虽然有所突破，但也不是长久之计，所谓的威德，也只是名义上的威德，而难以达到预想的效果。
（人治，法治，和法制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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